约书亚·西蒙（Joshua Simon）和我认识已经有十多年了。我们最近的合作是一个名为《在液体中》（In the Liquid）的展览，是由约书亚为  “截屏”艺术节（Print Screen Festival）所策划的。“截屏”艺术节是2018年底在霍隆市举行的新媒体节，场馆是设计师罗恩·阿拉德（Ron Arad）所设计的圆形设计博物馆大楼。本次展览运用了一种既论文式又诗意的方式，利用互联网的素材进行数字考古，通过文档与艺术作品，对运用这些载体来补充自身发展的互联网展开了清晰易懂的论证。这次新媒体节探讨了“伪造/制造” （Fake/Make）之间的对比，探讨了作为一种生产性和创造性工具——“制造” （Fabrication）的概念，还探讨了“制造”在造假和欺骗方面的用途。作为艺术节的一部分，《在液体中》在圆形展厅展出，展品包括了灯箱、玻璃橱窗和屏幕，延展性的布展令人想到一个没有开头或结尾的长句。此次展览包括了一支3D打印的“夜光”枪、一枚比特币银行硬币、一张1080i显卡、一段1984年苹果电脑商业广告的视频、一本关于“诱惑的艺术“的书，以及数百个装有来自硅谷的超级食物品牌Soylent Green食品的罐头等。由于约书亚最近搬到了费城，所以按照他的计划，由我在展览空间中进行布置。我们通过谷歌电子表格来工作，这个表格包括了可下载的油管视频链接、可打印的在线图片以及可网购的物品。这种工作方式就像是现代版本的“夺宝奇兵“——需要收集线索并且弄清它们的意义。

乔什·阿扎雷拉（Josh Azzarella），《无题#24（绿色手套）》，2006年。

 

鲁思·帕蒂尔（Ruth Patir，以下简称“RP“）：在展览介绍的文本一开头，你引用了来自海盗湾的拉斯穆斯·弗莱舍（Rasmus Fleischer）在2018年跨媒体艺术节（Transmediale）中说的话：“如果法西斯主义追随的是一场失败的革命，那么我们追随的就是失败的数字革命。”那么他的意思是数字革命已经失败了；万维网并不是信息的民主化，而实际是一个被私人利益集团货币化了的、被严密监控的系统。迄今为止，我认为这一点是共识了。在你的展览当中，尤其令我感到有兴趣的是，你试图展现一些例子去说明，网络从它一开始的出现就注定是一个监控站点。你能详细地说明一下吗？

约书亚·西蒙（Joshua Simon，以下简称“JS”）：网络最初就是由美国学术界的几个分包商为美国军方开发的一项用于冷战的技术，然后交由营利性私人公司运营。如果有任何人依旧认为，网络是关于“公共民主空间”的，那么这些人可能只是自愿选择对这一事实视而不见罢了。在这次的展览中，我们带来了一些材料，例如来自麻省理工学院学生报《The Tech》的材料。上面显示了针对麻省理工学院开发包括阿帕网（ARPANET，互联网的前身）在内的战争技术，对1969年3月4日发生在本校研究领域的罢工进行舆论造势的内容。在1969年10月14日，麻省理工学院爆发了反对国际研究中心的示威活动，该中心当时正在从事美国军方反间谍和宣传项目。

RP：展览中的大部分材料都不是艺术家的作品。这个展览项目是如何呈现出今天的这个样子的？

JS：2015-2017年间，当时我正在完成一个为期三年的项目，叫 “向往共产主义的孩子们”（The Kids Want Communism），这个项目包括了展出历史性的和委托的作品的展览，一同展出的还有与苏联革命99周年相关的档案材料、影像资料、辩论会和出版物。套用《共产党宣言》的开篇来说的话，该项目所处的背景是，我们十分清楚当今环境中充斥着反共的幽灵。1989年11月，柏林墙倒塌期间，我无意中看到在苏联中央频道播出的一系列大众催眠节目（或者也可以称为“电视降神会”）。我认为这是一个对我们这个时代的很棒的隐喻。催眠师安纳托利·米哈伊洛维奇·卡什皮洛夫斯基（Anatoly Mikhailovich Kashpirovsky）试图治愈苏联公民的微恙，并转移他们对在柏林发生的戏剧性事件的注意力。

因为这段视频被赋予的隐喻之意，我把它放在了展览《在液体中》开场的位置。一个普遍的说法认为，现实与梦境之间的一种难以名状的张力在这场催眠秀中粉墨登场了。保守派表示，关于这次活动的公认观点，贯穿了一种认为共产主义是一场梦、幻觉、谎言、假象的看法，而柏林墙的倒塌更被比作在现实中全面迸发的警钟，是一场冲破层层梦幻的事件。然而，在我们如今的现实当中，这种解释是远远不够的。我们的现状更复杂，现实并没有在实际层面被物质化；取而代之的是我们进入了一个梦中之梦，而这第二个梦还假装成为了现实。

RP：你把这种意识形态上的虚假觉醒说成是一种幻觉，同时这也是我们唯一所处的现实。我们要么认为数字化是对现实的模拟，要么说它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延伸。你如何看待这些与之相关的数字概念呢？

JS：物理意义上来说，就像这段对话是通过网络发布的、通过计算机产出的一样，我们关于展览的互动也是在线上成形与发生的。因此在感觉上面，会觉得数字化带来了很高的效率。但与此同时，数字化（平台）恰恰正是这种虚假觉醒发生的完美领域。虚假的觉醒通过扁平的屏幕发生，同时，一系列永无止境的、非物质的劳动时刻也正在发生。

作为一场数字展览， 《在液体中》使用了真实存在于互联网的材料来展现这段历史。其中包括了1988年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在莫斯科州立大学发表的关于硅芯片的演讲、1976年1月比尔·盖茨（Bill Gates）所发表的臭名昭著的《写给业余爱好者的公开信》（Open Letter to Hobbyists）（在信中，盖茨声称软件应该和硬件拥有一样待遇，只有获得准许才可进行买卖）、1978年死亡肯尼迪乐队（Dead Kennedys）的歌曲《California Über Alles》、一张查尔斯·卢茨（Charles Lutz）最近发布的迷因（图中是川普的脸和写着 “不要讨厌迷因，去讨厌算法吧”的文字）、1997年7月的《连线》（Wired Magazine）杂志封面（封面上印着这样的一个问题：“我们正面临着全世界25年的繁荣、自由和更好的环境。对此你有什么意见吗？”）等等。

基本上，所有的这些材料，以及许多其他的材料都表明了，数字革命并没有成功地通过匿名个人之间自由互动的实现，而达到取代现有社会、政治和法律权力结构的目标，数字化基本上成为了一种货币化了的控制系统。2018年，由于加密货币的开采而导致的计算机显卡短缺只是众多的例子之一。

 

1997年7月发行的著名《连线》杂志封面，封面文章的标题为《长时间的繁荣》（The Long Boom）。

比尔·盖茨，《写给业余爱好者的公开信》, 家酿计算机俱乐部（The Homebrew Computer Club）订阅邮件，1976年1月。

 

RP：你在这个展览中所展示的这些关联，在看似没有利害关系的领域之间去建立联系，以探索控制系统与交流之间的关系，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控制论理论所阐述概念的启发。为什么你会认为这个领域在美学意义上是有趣的？

JS：就像政治一样，策展是在跟如何组织事物打交道。这种包含有掌舵、或者说是控制的意思，可以说是希腊单词“cybernetics”（κüβερνητШκ）的字面含义了。在一个更普遍的意义上，它指的是管理的艺术。有趣的是，在柏拉图的对话《阿尔喀比亚德前篇》（Alcibiades I）中，它就以这种意义出现了。我在博士期间曾对《阿尔喀比亚德》做过大量的研究，但当时并没有去关注与技术或数字相关的论述。作为一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发展起来的科学，控制论逐渐主导了我们对社会和自然世界如何运作的理解，它在对立的双方之间提供了反馈机制。

正如诺伯特·维纳所（Norbert Wiener）设想的那样，控制论所涉及到的先入之见包括完美的、智能的、无情的机器与人类之间的对立。你在开场引用的拉斯穆斯·弗莱舍的话据称是改述自沃尔特·本杰明（Walter Benjamin），只不过后者实际上并没有那样说过。但本杰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中的著名言论，即“法西斯主义使政治审美化，而共产主义使艺术政治化”，似乎与我们的时代息息相关。

现在，由于人们并不能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政治的审美化正在通过机器视觉、算法、元数据等方式趋向完美。这是一个我感兴趣的主题。在准备展览《在液体中》的过程中，我同时在撰写一本关于策展的书的原稿，这本书叫《亚稳态》（Metastability），应该将于今年出版。在理解数字时代的政治时，有一个关键术语涉及到了同质性（homophily，“相同者之爱”）和合并（consolidation，“变得一样”）的概念，全喜卿（Wendy Hui Kyong Chun）在她关于“真实存在的互联网”的作品中，已经探讨了这一术语。这些概念是驱动社交媒体信息流、网络搜索和整个导航体系的逻辑。在这样的逻辑下，基于早先的相似性，志趣相投的信息节点之间建立起了连接。

在这本书中，我提出是异质性（heterophily，“不同者之爱”）驱动着策展，并通过 “多身份的集合体”表现出来。“多身份的集合体”正是策展所依赖的，并且是通过多样化的展示方式来构成的。作为一种具有组织意义的实践方式，展览的制作成为探讨关于权力和组织、结构和行动等问题的一种模式，其本身不仅是对负反馈闭环结构客观性的评判，同时也是对这些闭环结构的潜在干预。

因此，对我而言，《在液体中》是对策展实践的一种反思；这个展览作为一个具有组织意义的形式，可以和关于数字化的盛行逻辑相辅相成，与此同时，也在抵制这样的逻辑。也许接下来我说的话可以作为最后的结语：我必须得说，我不得不去拒绝任何试图赋予技术在制造意义方面以至上地位的企图。意义是在社会工厂中产生的，技术的开发与使用只不过是参与其中。

 

尼姆罗德·卡默（Nimrod Kamer)，“Wikiedit–你想在这个世界看到的变化”，2013年

 

相关链接：

1988年5月31日，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在苏联莫斯科州立大学发表演讲：https://www.youtube.com/watch?v=1lutYGxMWeA

1984年苹果电脑的电视广告：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tvjbmoDx-我

1989年11月，在苏联中央电视频道中转播的催眠师安纳托利·米哈伊洛维奇·卡什皮洛夫斯基主持的降神会仪式：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FDMJ3KkKrg

1984年1月24日，史蒂夫·乔布斯对苹果电脑的介绍：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bepzUM1x3w

尼姆罗德·卡默 的DIY TED演讲：https://vimeo.com/68301435

杰克·埃尔韦斯（Jake Elwes）《dada da ta》的片段，20分钟。循环视频，2016年：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mOyujd06KU

 

鲁思·帕蒂尔（Ruth Patir）的视频、电影和系列表演作品试图混淆公共和私人领域的边界。她的作品探讨了身份、性别、技术和权力美学等主题。她在耶路撒冷的贝扎雷艺术与设计学院获得艺术学士学位（2011年），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实验艺术（New Genres）的硕士学位（2015年）。2018年，她获得由以色列体育与文化部所颁布的青年视频艺术家奖。她最近参加的展览包括：在哈米德拉沙画廊（2018年）和耶路撒冷电影节中（2017-2018年）展出的作品，《写给鲁思的情书》（Love Letters to Ruth）；在纽约的丹斯空间项目（2017年）、经典电影资料馆（2016年）、在MoMA举办的纽约与新导演新片节、以及同年在林肯中心（2014年）展出的作品，《我梦见了选举》（I Dream of the Elections）。

约书亚·西蒙（Joshua Simon）曾担任巴特亚姆博物馆（MoBY-Museums of Bat Yam）的主任兼首席策展人（2012-2017年），现驻宾夕法尼亚州费城。他同时还是驻特拉维夫市的诗歌文学杂志《Maayan》的联合创始编辑、《新唯物主义》（Neomaterialism）一书的作者（斯滕伯格出版社，2013年），以及《巴勒斯坦-以色列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Palestine-Israel）（斯滕伯格出版社，2011年）、《鲁蒂·塞拉：记录在案》（Ruti Sela: For The Record ）（档案图书出版，2015年）、《匿名的共产主义者》（Communists Anonymous）（与Ingo Niermann合著，斯滕伯格出版社，2017年）以及《同在先于存在：向往共产主义孩子们的教科书》（ Being Together Precedes Being: A Textbook for The Kids Want Communism）（档案图书出版，2019年）的编辑。他最近的策展项目包括：《向往共产主义的孩子》（在巴特亚姆博物馆和柏林的 Kunstraum Kreuzberg/Bethanien空间展出，2015-2017年）、《第二自然》（Second Nature）（特拉维夫国际摄影节，2017年）和《在液体中》（In the Liquid）（ “截屏”媒体艺术节，霍隆市，2018年）。西蒙拥有英国伦敦大学金匠学院的视觉文化系博士学位。